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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妝玉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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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一個小城裏面,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早晨買完了菜,總喜歡到城墻上走一趟,這在我已經成了習慣。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裏不看見什麽,心裏也不想什麽。——《小城之春》

程銳忽然發現,母親其實非常瘦。她開童裝店,晚上一個人坐五個小時的長途車到市裏進貨,又扛著大包衣服回來,卻用這樣瘦小的身體。程銳想起小時候,惹她生氣了,或是磕著絆著了,她總要在他面前哭,說自己的不幸,說邵為均的不負責,說對他的愛,起先他年紀小,不懂事,被嚇壞了,只會陪著她一起哭,後來卻為這廉價的眼淚感到厭煩。

程湘婷只哭了片刻,用手指抹幹眼淚,對他笑笑說:“你不是要去姜徹家嗎?去吧。下了雪,穿厚一點。你說的事……媽知道了。”

程銳說好,臨走前看她俯下身收拾桌子,頭發散亂紮起,露出孱弱的後頸。他看她一眼,說:“媽,我走了。”

她說好,並沒有回頭。程銳出門,走路時低頭看到雪地上零碎的腳印,想著父親母親,又想到姜徹。媽媽沒有離婚,這些年卻是一個人帶著他過,有沒有爸爸都無所謂,即使離了婚,狀態也不會有太多改變吧?如果姜徹可以做自己的爸爸——他想到以前,姜徹站在程湘婷面前,拘謹得像個中學生,他似乎有點怕她。

然而白天撞到的那副畫面又跳了出來。

胃裏一陣翻騰,程銳慌忙蹲下,強忍惡心,才沒有吐出來。大人們總是做那樣臟的事情,他捂著嘴,盯著眼前一小片白色,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大院子裏沒有人,周遭是雪白一片。程銳蹲在角落裏,使勁揉眼睛,臉上還是濕的。和身邊的人大都關系疏淡,唯一親密的姜徹從來不問他父母的事,沒有人能說這些心情,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一想到這些就哭了。

他哭夠了,站起來環顧一周,見仍是空蕩蕩的,放下心來。

他沒有去姜徹家,跟母親說的話不過是借口,那間屋子太過壓抑,籠著死氣似的,一時一刻都待不得。姜徹在李成慶家喝酒,程銳看看天色,沿著街道慢慢走。馬路上的積雪被踩實了,很滑,不少大人們拉著孩子溜冰。有個小孩子坐在瓦楞紙上,被父親牽著,從他身邊匆匆過去。路邊有孩子在堆雪人,凍得臉通紅,還要大喊大叫地鬧著笑著,跪在地上把雪拍實。程銳看著他們濕漉漉的膝蓋,心想回去一定會被罵。小時候也和姜徹一起堆過雪人。程銳凍得直哆嗦,還是想堆得再大一點,樣子要和書上的一樣。姜徹在一邊直跺腳,瞇著眼睛不停地說要死人了。

不過程銳記得,後來還是姜徹爬上爬下給他折了樹枝當雪人的胳膊。一完工就彎下腰把他身上的雪拍掉,手下一點不留情。程銳站在原地乖乖地讓他報覆性似的打屁股,看著大雪人哈哈笑。

程銳看著他們出神,只想趕快到姜徹那裏去。

林柏月給程銳開的門,屁股後跟著兒子李望,見是他,略微一楞,笑道:“快進來,外頭冷,你哥正喝著呢。”

李望探過腦袋,說:“哥哥好。”

程銳對他笑笑,關上門進屋。客廳裏裝了火爐,空氣也暖洋洋的,程銳哈了哈手,便被林柏月拉到爐子邊坐下。李成慶三個人坐在火爐邊喝酒吃菜,姜徹已經喝高了,滿臉通紅,抓著毛子肩膀說再來再來,一扭頭迎上程銳目光,高聲道:“小銳你也過來!大過年的陪哥喝上一杯。”

程銳心裏一顫,不理他,低下頭將手放在火爐上。林柏月說他教壞小孩子,又轉向程銳,柔聲說要他吃爐子上烤好的白果。

姜徹嚷嚷著哪裏有,起身過來把程銳拽到桌邊,按他坐下,暈暈乎乎地倒酒,手指直打顫,一杯酒灑了大半。

毛子笑嘻嘻地說:“你哥今天喝醉了,別跟他一般見識。”

李成慶也不說話,讓林柏月再拿雙筷子,便悶頭吃菜。

程銳有些排斥,想起身,姜徹將人一把拉下來,按坐在腿上,一手扣著他肩膀,生氣道:“讓你喝就喝,不聽哥的話了?”

他嘴裏滿是酒氣,一說話就熏得程銳犯惡心,偏偏又被人扣得死緊,還是以這樣丟人的姿勢。程銳又要掙紮,姜徹幹脆兩只胳膊壓著他,伸手去拿酒杯,動作不穩,杯子一歪,灑了程銳一腿。

林柏月忙拿毛巾給他擦,想拉他起來,姜徹卻嚷嚷著抱得更緊,似乎程銳是只被蹂躪的貓,她拉不過,只得跟那邊兩個男人說:“你們也不管管他!”

李成慶嘆氣,說:“程銳,你順著他點。”

程銳不曉得他說了什麽,只是腦子裏轟得炸了,條件反射地發抖,推開姜徹又送到嘴邊的酒,急道:“你有病!”他眼淚都泛了上來,心裏有些絕望,為什麽一個個都是這樣。

幾個大人見他狀態奇怪,才想著要拉開,不想姜徹忽安靜了,擡手給他擦眼淚,親親他臉,傻笑道:“逗你玩兒呢,別哭。”

程銳楞住,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手足無措。

姜徹抱著他,額頭抵上他肩膀,聲音忽然嗚咽起來:“小銳,我師傅沒了,真沒了啊……”

屋裏一片安靜。

姜徹暈暈乎乎地說:“這麽大的雪,過年……這麽大的雪,一腳踩下去就濕了。怎麽就沒了呢,年都不過,沒了啊!小銳,你哥我,我就這一個師傅,說沒就沒了啊……”

程銳咬牙,乖乖窩在他懷裏,說:“你別哭。”

姜徹不動了,使勁抽著鼻子,聲音漸漸小下去:“真沒了,怎麽就沒了……”

他好像睡著了,壓在程銳肩膀上,很沈。

李成慶過來,要毛子把人一起攙到屋裏床上,又跟程銳說:“你別怪你哥,別看他平時沒事人似的,心裏有事,誰都不說。”

程銳沈默地看著姜徹,忽想起母親說父親酗酒的原因,點了點頭。

林柏月收拾了客廳,要他們別再喝,少了姜徹,另兩個也沒興致,圍在火爐邊看電視。李望剝了兩個白果,扯扯程銳衣服,說:“哥哥吃。”

程銳說謝謝,拿了一個,吃起來有些發苦。

大人們聊天,他也不說話,和李望並肩坐著,給他烤白果。林柏月問他最近怎樣,期末考試如何,說到一半,想起來還有不少水果,忙給他拿。程銳說不用了,又說謝謝,始終有些萎靡。

毛子和李成慶說到店裏的事,現在市面上有了VCD,錄像帶過時了,他打算賣碟,又說到姜徹的放映機,以後活越來越少,不知道他怎麽打算。

“姜叔幹了一輩子,最後什麽都沒有,他那時候村裏還看電影。到了姜塊兒這兒,也就臺破機器。”毛子說。

李成慶抽口煙,才慢慢道:“賴好是老爺子遺物,他自己過,能湊合。”

毛子皺眉,又說:“我看就是守著那些,才一直沒女人要——嫂子,你認識什麽小姑娘不?也給姜塊兒介紹個唄。”

林柏月瞪他一眼,說:“你當我沒找過?他自己那副德行,人家那個姑娘肯跟他談。”

李成慶笑笑,看著妻子說:“他自己都不急,你們慌什麽?阿徹是個死心眼,他自己的事,咱們不用管。”

林柏月低著頭剝桔子,剝好了掰開,李望和程銳一人一半,說:“誰知道他整天想些什麽。毛子你不是剛交了個女朋友嗎?她有合適的沒?”

毛子說:“你當靈靈是老鴇啊!手裏還有合適的沒。”

“當著孩子面,你註意點。”

毛子看看沈默的程銳,轉口道:“矮瓜,毛哥要把一批錄像帶收了,晚上你過去挑挑,想看什麽都帶回去。”

程銳說好,又看向裏屋,姜徹還在睡。毛子捏他臉,笑話他像個女孩子,個子小,還整天文文靜靜的,得學點男生樣子。

程銳避開他手,又問錄像帶和VCD,心想不知道姜徹會不會買一個。

晚上在李成慶家吃飯,姜徹酒醒了,動作還有些遲緩,全然不記得喝醉時的行為,飯桌上逗李望吃辣椒,被林柏月攔下來時哈哈大笑。

等到離開,已近九點鐘。

下過雪的夜晚天空沒有那麽黑,不需要燈。程銳低頭踩著積雪走路,咯吱咯吱的聲音很響。姜徹和毛子說話,臉前是氤氳的霧氣。

姜徹頭暈,要先回去睡覺,讓他跟毛子去拿錄像帶。

等姜徹走了,毛子才一把攬過程銳,神神叨叨地說:“聽姜塊兒說你小子昨天厲害啊!我覺得該他,那女的我看一眼就煩,哈哈真想看姜塊當時表情。”

程銳刷的紅了臉,沒說話。

毛子拍拍他的頭,樂呵呵地說:“你不知道,你來之前,他跟慶哥交流了一下午的育兒經,倆人就他媽差抱頭痛哭了,嘖嘖,小孩子就是麻煩。”

程銳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挪開,說:“不要拿我和李望比。”

“是是,你都是大人了!”毛子擺著大人的架子笑,調侃他,“說起來,你真得學點男生樣子,我跟你這時候,什麽沒見過?”

說話間已經到了店裏,毛子刷拉一聲,拉開卷簾門,那聲音在街道上響得嚇人。程銳跟著他進去,見他從櫃臺底下拿出兩盒帶子,塞他手裏說:“姜塊還真拿自己當爸,千叮嚀萬囑咐不能給你看。別理他,不看這些,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帶把!”

他雖然沒醉,也是滿身酒氣,程銳嫌惡地避開,心想喝了酒的人一個比一個話嘮。

“別害羞嘛,矮瓜,”毛子打了個酒嗝,瞇起眼睛說,“你都十四了吧?十三?換到過去都娶三房姨太太了。有的東西總要看看。”

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劈裏啪啦地說,程銳頭都大了,只想走,也不挑,抱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帶子回去。

姜徹這會兒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鞋子都沒有來得及脫。程銳推推他,這人睡得太沈,哼了兩聲就往裏頭挪一挪,蜷起來繼續睡。

程銳幫著他脫了鞋子,衣服弄不下來,只能作罷,把被子攤開蓋好。不容易弄完了,才想起來床上這一堆錄像帶。程銳低頭想撿一張看,偏偏封面一個比一個不堪——倒不全是那種的,但眼睛卻管不住,雖覺惡心,卻總要往上面瞟。

末了,他把帶子信手一堆,鉆進被窩裏拉燈睡覺。

姜徹身上還帶著酒氣,和邵為均的一樣,又好像不一樣。程銳聽到他重重的呼吸,近在耳畔。

屋裏很黑,窗外也沒有聲音。

明明看不見,但那些東西的存在感卻愈發分明起來,就在眼前似的。擾得程銳面紅耳赤。翻來覆去睡不著,蒙在被子裏不知道隔了多久,少年一挺身坐起來,太熱。

想要下來走走,剛剛伸出腳,就踢到了那堆錄像帶。涼涼的。

偏過頭看姜徹睡得沈,程銳咬咬牙,下床隨手拿了一張,開電視,把聲音調到最小,坐回床上。

沒敢開燈,屏幕的光一閃一滅,映在他臉上。

他看著屏幕裏糾纏的人影,臉色蒼白,胃裏攪動起來。鏡頭移到兩人因興奮而扭曲的臉部,程銳終究沒有忍住,慌忙向外跑,剛推開門,就吐了出來。

他捂著肚子蹲下,神態狼狽。

姜徹還在睡,呼吸沈重。

程銳不容易收拾好了,精疲力竭,將那些帶子一股腦扔進垃圾桶,爬上床躺下。姜徹下意識往裏挪了挪,擡胳膊給他蓋被子。

黑暗裏,程銳轉身看他,彎起身體,頭頂著他胸口,才覺得發燙的皮膚慢慢涼下來。

寒假裏姜徹一直沒有工作,在屋裏吃了就睡,時不時跑去找毛子慶哥喝酒。程銳倒有一多半時間都泡在他這裏,坐在地板上看錄像帶——毛子問他之前的感想,他沒說話,倒留心挑些能看的了。不管是怎樣的電影,撿起來就有耐心看下去。冬季裏天短,往往一部電影看完,一擡眼外頭就黑了。

程湘婷初五就開了店,姜徹又總是在睡覺,不管是哪個屋子裏,都很安靜。看完一部無聊的鬼片,程銳揉著腦袋站起來,拉開燈,姜徹前夜裏喝醉了,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要不要吃飯?”

姜徹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哼了一聲。

他這些天情緒一直不高,不喝酒還好,喝醉了就睡,不怎麽說話。程銳忍不住推推他,繼續問:“你想吃什麽?”

姜徹往被窩裏鉆了鉆,露出一小片頭發,沒有作聲。

“我去買碗面,回來的時候要吃。”

結果是第二天再來,床邊椅子上的碗裏,面條已經凝成了一塊。

程銳看著他亂糟糟的頭發,也不吭聲,撿了沒看過的錄像帶放進機器裏,坐在地上開始看。刻意調大了聲音。香港的武俠片,程銳很喜歡,因為那個導演的名字和姜徹很像。

神采飛揚的白衣少俠經過磨難之後,迅速成長,最終手刃仇敵。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有著一樣的套路。影片推進到高潮,程銳看著他殺敵後臉上濺滿的鮮血,心裏卻莫名的委屈,空蕩蕩的。

如果生活也能和電影一樣就好了。有明確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即使現在正處於困頓之中,也總會走向光明的尾巴。最差也不會是不斷地循環往覆,日覆一日地沈默。

片尾曲結束的時候,程銳突然聽到姜徹的聲音:“程銳。”

程銳轉過頭,看到他趴在床邊,臉色發白。

“給我拿個盆兒,快……唔……”姜徹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捂住嘴。臉盆還沒放穩,姜徹便吐了。臟東西濺到了程銳衣服上。

發酸的味道猛沖到鼻尖,程銳變了臉色,連連拍著他背,胃裏也是一陣攪動。

“操,你哥要喝死了……”按著程銳的肩膀,姜徹話還沒說完,就又是一陣惡心。

程銳別過臉,想要屏住呼吸,肩膀卻給他按得生疼。

一邊咳嗽一邊吐,到最後只能幹吐著酸水,胃部的痙攣還是沒有停止。姜徹憋紅了臉,嘴裏身上都是臭的,最後疲倦地趴在床邊喘氣。程銳拿了濕毛巾給他,端著臉盆到樓下扔掉。再回來,姜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程銳攙他坐起來,語氣有些僵硬地說:“還好嗎?”

“嗯……那個,”姜徹有些不好意思,擡手想揉揉他的頭發,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咳嗽著說,“你今天住這兒?”

“回家也行。”

姜徹頓了頓,笑著問:“還有什麽東西能看?毛子說你快把他那裏搬空了。”

程銳不置可否,拿了卷帶子放,又坐回地上。

“過來看吧,涼。”

“嗯。”

程銳鉆進被窩,嗅到還沒有散盡的味道,微微皺了皺鼻子。

“明天去洗個澡,把被褥也給拆洗了。”姜徹低聲說,“房租還沒交。一開春還有活。對了,你今年還放風箏不?”

程銳盯著電視屏幕,點了點頭。

“那咱們一道去。”

程銳扭頭看著他。這幾天他瘦得厲害,眼窩深深陷下去,整個人都帶著疲態。嘴唇上一層幹裂的皮。程銳收回視線,說了聲好,兩個人就再沒有說話了。

晚上睡在一起,程銳有些焦躁,徒然地睜大眼睛看著一屋子的黑,聽著姜徹淺淺的呼吸,忍不住問:“人死了以後是怎麽樣的?”

隔了一會兒,姜徹說:“誰知道。”

“會不會回來?”

“說不定。”

“可是你那麽想他。”

姜徹輕輕抱著他,手掌無意識地拍著他的背,像在安慰一個小孩子,說:“也沒有多想。”

程銳把臉埋在他胸口,沒說話。

姜徹閉上眼睛,又想了想說:“姜叔就跟我爸一樣。要不是他,我指不定在哪兒混呢。”

之前說這些,他都是醉的,眼下清醒了,也亂七八糟的沒什麽邏輯。他絮絮叨叨地說,程銳靜靜地聽,什麽小時候偷拿他家的包子吃被拽住了,什麽頭一次放電影的時候差點把幕布扯爛,什麽過年跟著他一塊兒包餃子,有時候說著說著就沈默了。

末了,姜徹拍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快地揚起來:“沒了也好,省得受苦。我沒事兒,你別操心。”

程銳在黑暗裏伸手,摸上他有些濕濕的臉,收回手抱住他,往懷裏又蹭了蹭,說:“你以後不要喝酒,想他了,就做點別的事。”這些天的姜徹總讓他想起來邵為均,又害怕又委屈。

“一開始也不想。到後來就想,越想就越想,老想些有的沒的。”

程銳抱緊他,小聲說:“慢慢的就不想了。”

姜徹拍開他的爪子,說:“小鬼,還輪不著你來教我。”

“你好了?”

“我本來就挺好。”

程銳撇撇嘴,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轉口道:“你冷不冷?”

“你冷?”

“嗯。”程銳張開手臂又抱住他,腿也攀上去,“好困。”

姜徹被他抓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拍拍他的腦袋,說:“跟個小猴子似的。”

小猴子沒吭聲,回以誇張的鼾聲。

到頭來還是沒有一起去放風箏。姜徹是比先前精神多了,但一有精力,就要忙著跑動跑西辦放映員的手續,等地上的雪都化幹凈了,程銳也該開學了。

倒不是真想放風箏,只是很想和姜徹在一起。不用一起放風箏,就是在他屋裏一個人看電影也很好,哪怕他在床上醉得昏天黑地。開學典禮上,程銳看看藍色的天空,想起來小時候姜徹給他放過的那只風箏,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同班的章凈偷偷扭過頭,遙遙看著他安靜的側臉。程銳話不多卻很溫和,成績不錯,雖然個子不高,但是體育也很好。去年運動會的時候長跑拿了全校第二。不像那些大家都喜歡的男生一樣耀眼,但是……章凈轉過來,抿著嘴,聽到身邊好朋友低聲的調笑:“餵餵,別再看了,老師發現了。”

女孩子迅速紅了臉,沒有否認偷看的行為。

“你還真是老實,傻瓜都看出來了。”

“唉?有嗎,我覺得……”章凈咬咬嘴唇,睜大眼睛問,“你們都能看出來?”

“用腳趾頭都能。要不要去告白?”

她歪著頭,想了想說:“會被拒絕吧。他好像沒有那麽……”

“我看你們關系挺好的。”

“哪有啊……”

朋友用肩膀碰碰她,繼續煽火:“他和其他人都不怎麽熟吧?上學期就是因為老是一個人走,才會被流氓看上——對啦,這麽一說,他說不定和那些社會上的人有關系。要不然怎麽就沒事了。”

章凈蹙著眉,壓低聲音說:“小一點聲,萬一被人聽到了……其實也不是,他看起來很乖啊,不會和那種人有關系。”

“其實這樣超帥!好了以後就沒人會欺負你。”

女生紅了臉,不再說話,只是時不時忍不住偷偷斜著眼睛,用餘光去找那個懶懶站著的身影。

初中生倒不是沒有戀愛的情況。不過大多是學校裏那種老師同學都不喜歡的問題學生才會囂張地談戀愛。在班裏大聲喊那個女生的名字,放學時騎車載著女孩子招搖過市,雙休日一起逛街散步打臺球,學生們在背後會指著他們小聲說話,並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心理。被追求的女生雖然大都會矜持地紅著臉,但騎著車筐裏裝滿了好看花束的自行車走出校門時,還會無法克制地帶著羞澀的笑容。

章凈跟程銳一起走在放學路上,視線掃到飛馳而過的一團艷麗的紅,看看身邊沈默的男生,咬咬嘴唇問:“程銳,你有沒有……嗯,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怎麽就開始放學後和她一起走,不過路上有人說話還是挺舒服的。程銳沒什麽表情,想了想才說話,聲音倒沒有不耐:“好相處的,愛笑一點。”

“活潑的嗎?”

心裏下意識比照著姜徹的樣子,又有幾個女生打鬧著從身邊走過去,程銳接著說:“也不要太活潑吧,不吵就好。”

“這樣啊……”

“溫柔一點也很好。”

“是嗎?”章凈微笑著回答,手指緊張地攥緊了書包帶。

“嗯。”程銳說,又覺得不接話有些沒禮貌,便問,“你喜歡?”

章凈笑道:“我也喜歡溫和的人。當然酷酷的也好啦……不過……”她想著程銳是怎樣的人,卻又提煉不出詞來概括。真要說的話,只能是“程銳”這樣的人,或者說,目前來看,喜歡的只是“程銳”這個人罷了。

“哦。”程銳並沒有看到她有些發紅的臉,轉而問,“你家裏,爸媽是怎樣的?”

“唉?就是,”女生忙把心猿意馬收回來,認真地想了想說,“就是很普通的那樣,我媽媽很嘮叨的,總是說爸爸又亂扔東西,太懶什麽的。不過他們感情很好。”

“會吵架嗎?”

“肯定有啊,有時候吵得兇了還會打起來。好幾天都不說話,嚇死人了。”

見她不再說下去,程銳又問:“然後?”

“然後嗎?就是很普通的那樣啦,”章凈玩著頭發梢,微笑著看向他,“最後肯定是爸爸認錯,把媽媽哄好。其實我也覺得媽媽太羅嗦了。”

“挺好的。”

“什麽?”

“沒,我只是有點好奇,不知道別人家的父母是怎樣的。”

“其實都差不多吧,吵吵鬧鬧的,但有時候又一致得很,合夥欺負孩子。”

程銳耐心聽著她說,腦海裏勾勒著她的家庭的樣子。那大概很幸福。

說到父母,章凈話多了一點,講到有趣的地方就忍俊不禁,看到程銳微笑的樣子,只覺得心臟在砰砰直跳。快分手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叫他。

“還有事?”

章凈拘謹地收緊肩膀,低下頭,劉海垂下來遮了大半的表情,程銳只能看到她緋紅一片的臉。“程銳,你……你有沒有,女,那個,就是那種朋友?”

程銳楞住,明白過來,回答道:“沒。”

“我是說,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我是說,可不可以,嗯……”想要說的話說不出口,她急紅了臉,結結巴巴地,頭也不敢擡。

程銳了然,直接問道:“你喜歡我?”

她幾不可見地點點頭,手指絞在一起。她知道程銳就沈默地站在身邊,一動不動。也許他會覺得這樣的自己太輕浮了吧?或者他覺得太早熟?畢竟現在還不是……早知道不說了。章凈紅了眼睛,細細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我不是……你就當,就當沒沒聽到就……”

程銳打斷了她:“你想和我好?”

淚珠子猛地掉下來,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程銳看著她瘦瘦小小微微發抖的身體,說:“我要想想。過兩天再跟你說。”

“唉?”她擡頭,睜大了含著水汽的眼睛。

程銳不喜歡見別人哭,從兜裏掏出手帕給她,垂下眼睛說:“我先走了,再見。”

少年轉身騎著車就走了,騎得太快,校服外套被風灌滿,呼呼吹起來,在後背形成一個巨大的包。

錦川還是冬天。有些冷,天黑得早,已經呈現出深沈的藍色,低低壓下來,包裹著整個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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